奇蹟的作品賞析

2021-05-29 21:11:07 字數 2882 閱讀 9127

1樓:斜塔的鐵誓

《死水》出版後,聞一多很少作詩了。但2023年,已經「三年不寫詩」的聞一多,突然在《詩刊》創刊號上發表了一首詩歌,這就是《奇蹟》。

《奇蹟》是聞一多沉默三年之後,對自己的詩歌創作生涯的一次深刻的真誠的總結。就詩論詩,作品顯然比較隱晦難懂,但晦澀卻不是詩人有意為之,而是他在觀察、表現自己內心的細微律動時必然遇到的「語言的困境」,如果我們把《奇蹟》放回到聞一多的詩歌世界中去,結合他的實際創作經歷及人生追求來解讀,那麼還是不難破譯的。

每一個作家、詩人都有他個人的對創作的體驗,從中也誕生了所謂創作的「理想形態」。他渴望自己能夠更迅速地進入這一「理想形態」,更自如地調動心靈的衝動,獲得創作的佳境,完成卓絕的作品。只是,這一「理想形態」並不是招之即來,揮之即去的,它有其神祕的運動形式,往往都脫離於我們的主觀願望,被它所攝入的藝術家是幸福的、亢奮的、富足的,而等候著它的漫漫長夜卻又是痛苦的、焦躁的、無可奈何的。

聞一多所謂的「奇蹟」分明就是指這種藝術創作的「理想形態」,它即是一種讓創作力迸發的最佳狀態,又是能夠激發這種狀態的什麼意象、什麼感覺、什麼機遇。總而言之,「奇蹟」是區別於日常人生的另一類事物,它不可邀請、不能挽留、不可重複,它超逸於邏輯判斷、理性思維,自由自在地翱翔在一個人類一無所知的空間,說不準什麼時候才在我們的大腦中偶然閃爍一下。

那麼,在沒有「奇蹟」降臨的時候,我們就沒有文學創作了嗎?顯然不是這樣。在作家的一生中,真正的「奇蹟」出現只是很少很少的一些時間,大多數的時候,我們則仍舊可以靠「慣性」推進思想與感情,儘管「慣性」只是滲透著理智和推理的「次生靈感」,充其量不過是對「奇蹟」的摹仿,但是對於許多作家而言,這似乎已經足夠了。

久而久之,我們則逐漸淡忘了「奇蹟」的存在,也不再為等候它而煩惱、而自我折磨。

但聞一多卻是一個素來認真的人,認認真真地為人,也認認真真地為詩、為文,他偏偏要頑固地迷信「奇蹟」,偏偏要把自己陷入苦候奇蹟的煩亂當中,並且還自掘墳墓式的將「奇蹟」的佳境與他過去的藝術創作相比較,從而無不苛刻地自我貶責。閱讀《奇蹟》,我們不能不為詩人那嚴格的自我反省精神而感動。

開頭的四句便是詩人對自己創作歷程的總結。藝術創作經歷是複雜的、豐富的,很難用幾句話就概括清楚,所以聞一多借用了一系列象徵性的意象,試圖通過象徵的多義來包孕歷史現象的豐富。「火齊的紅」似詩人所表現的那些噴薄的激情,諸如《太陽吟》、《憶菊》等詩的意境;「桃花潭水的黑」似詩人那幽深的思考,諸如《死水》,《長城下之哀歌》等詩的意境;「琵琶的幽怨」似詩人那被壓抑的怨憤,諸如《孤雁》、《夜歌》、《末日》之類詩的意境;「薔薇的香」則代表詩人那溫馨的充滿柔情的追求,諸如《貢臣》、《國手》等;「文豹的矜嚴」是他在詩人所表現的嚴肅方正,而「婉孌」的純潔美麗則是他的人生、藝術理想。

以上這幾個意象,可以說已經生動地傳達了聞一多在此之前的詩歌創作的主要趨向,包括其個性氣質與藝術境界,經過此時此刻的掂量,詩人坦率地指出,「我要的本不是這些」,而是「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蹟!」也就是說,那過去的創作大多不是「奇蹟」下的產品,同詩人想象中的「奇蹟」所催生的佳境比起來,實在不堪卒讀!那麼,它們究竟又是怎樣創作出來的呢?

聞一多回顧說,那都是因為靈魂餓得慌的飢不擇食,「即便是糟糠,/你也得募化不是?」竟然把我們文學史家們評價為傑作的東西喻作「糟糠」,足以讓後人驚歎不已,但也的確反映了詩人對他的過去的不滿。詩人進一步補充說:

「一樹蟬鳴,一壺濁酒,算得了什麼,/縱提到煙巒,曙壑,或更璀璨的星空,/也只是平凡,最無所謂的平凡,」這裡,蟬鳴、濁酒、煙巒、曙壑以及璀璨的星空都是聞一多「即景抒懷」的主要意象,是他靈感的觸發點,但是今天,他卻明確地意識到,這都不是他所追求的詩歌藝術的佳境,不是「奇蹟」,而是「最無所謂的平凡」,是「把藜藿權作膏樑」,對於他在《死水》時期著名的「以醜為美」的追求,他也作了這樣的抨擊:「我也不再去鞭撻著『醜』,逼他要/那分背面的意義;實在我早厭惡了/這些勾當,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。」

聞一多理解的「奇蹟」是個什麼樣子呢?它是單純的、透明的,拋棄了一切的偽飾,一切的造作,以其自身的純正散發著無窮的魅力:「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,/舍利子似的閃著/寶光,我要的是整個的,正面的美。

」必須看到,在中國現代詩人中,聞一多是相當坦誠、很少矯揉造作的,他這裡所追求的「明白」和「正面」是藝術取向上的,也就是說,詩人似乎感到,在他的藝術衝動——藝術傳達——藝術形象這三者之間,還沒有達到那種「奇蹟」憑附時的順暢與融洽,它們多有曲折、彆扭及至梗阻,靈感與體驗、體驗與語言之間的隔閡也未能完全消除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聞一多期待「奇蹟」的痛苦實際上又代表了二十世紀許多作家共同的痛苦,即如何在藝術衝動與語言形式上互相通融,進行暢快的對話,怎樣運用這笨拙的僵化的語言去捕捉那閃爍不定的藝術靈感。很久以前聞一多就說過:

「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,火燒得我痛,卻始終沒有能力(就是技巧)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,放射出火和熱來。」關於新詩格律化的實踐,便可以看作是詩人挽留「奇蹟」的一種嘗試吧,那時他的名言就是「越有魄力的作家,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,跳得好。」(《詩的格律》)由此看來,詩人已經清醒地意識到,「腳鐐」是請不來、也留不住「奇蹟」的,他還必須再一次的等候。

詩人懷著一顆為藝術的赤誠的心,焦急地等候著、呼喚著詩的「奇蹟」的降臨,他已經覺出了一些疲憊,彷彿已經等了許多個「輪迴」,但又毫無抱怨,靜靜地佇立著,哪管他天崩地裂、電擊雷劈,他象在地獄受刑一樣為那「一剎那的永恆」奉獻了整個的自我。於是,我們又分明看到了早年的「藝術底忠臣」。有人說,聞一多早就在社會革命的浪濤中拋棄了「狹隘」的「為藝術而藝術」的理想,其實,對於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而言,他何曾會如此深刻地將藝術與社會對立起來呢,他又怎麼甘心因社會革命而剝奪了對藝術的熱愛呢?

聞一多痴痴地盼望著,盼望著那真正的藝術的靈光,在天旋地轉當中,在地獄烈火的焚燒當中……這是一副多麼激動人心而又多麼悲壯的一幕呀!平心而論,在二十世紀的中國,如此坦誠的藝術家還是太少了些。

聞一多在靈魂的痛苦中寫下了這首《奇蹟》,但「奇蹟」似乎始終都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撥開門扉,悄然來臨。這一等候,一直到了他倒斃在昆明街頭。由此,《奇蹟》便成了詩人留給後人的一首「詩的自我總結」,詩的「絕筆」。

不過聞一多能夠用他一如既往的真誠和坦白寫下了這寶貴的痛苦,本身就是一大「奇蹟」,是中國現代新詩中的珍奇之作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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